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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维娅历险记


 邓超元x何昶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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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会问你,奥利维娅最后真的爱上塞巴斯蒂安了吗?



施展一开始就跑A班跑得特别勤,管栎在的时候喜欢缠着管栎,管栎不在的话,何昶希会带他练舞。

练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总是能看到邓超元过来找他,问他去不去全时。这个时候的施展会用重庆话说一大堆有的没的,总结起来就是“不去”,何昶希真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能用那么多句话来表达两个字的意思的。邓超元也不啰嗦,摆摆手就走了。走之前他习惯性扫视一圈A班的教室,匆匆忙忙地撞上何昶希的视线,再交错,若无其事地关门离开。

那根本不能算打招呼,充其量只是看了他一眼。何昶希再了解不过了,邓超元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焦点反而不在他身上,就以为对方感觉不到。

邓超元,他的隐秘旧友,何昶希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该用上什么样的情绪,才最合适。他早就想着在这个节目里见面时怎么打招呼才能不尴尬,说好久不见,还是你还好吗。好像都缺了点什么。硬要他说的话他只觉得,和邓超元之间永远很难合适。

“合适”这个词对他来讲很严重,比起“亲密”或者“接近”。

“你去吃饭?”施展眼瞅着何昶希从椅背上捞起羽绒服外套,是要出门的架势。他最不喜欢一个人待着,赶紧嚷嚷着从地上站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何昶希有一瞬间觉得为难,说实在的他和施展之间也不算多熟,还好出了练习室正巧碰到黄嘉新。他和黄嘉新关系更熟一点,一道吃午饭的路上总算没那么尴尬。也会遇到其他训练生,即使何昶希不认识,施展和黄嘉新也能和人家聊上一两句。

他没仔细听,于是也就不明不白,怎么就聊到了邓超元。

“我昨晚上去邓超元宿舍串门,你猜我发现什么了?啧,”施展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却又急切地不乐意卖关子,“元哥晚上还看书呢。”

何昶希逮到缝隙问道,“你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吗?”

“我没注意,”施展本来还在为自己怎么没注意到书的名字而懊恼,突然义愤填膺起来,“他也不让我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看书是个好习惯,”黄嘉新好像很喜欢逗施展玩,笑着问,“你和他关系好,怎么没见你也多看两本书。”

“什么啊,”施展翻了个白眼,“他就带了那一本书好吧,指不定是哪个女生送他的礼物。”

说完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又问何昶希,“我听他说你们俩报过同一个培训班唉,是真的吗?那你肯定知道他多受女生欢迎吧!我跟你讲我和他一块上课的时候,逃课出去玩都有女生跟着他问他要微信。”

何昶希不舒服地咳了一声,施展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也可能他太聪明了,马上把话题转移到黄嘉新或者别人也可以参与的事情上面,“唉你是不是要感冒了,我们宿舍也有感冒的,元哥最近好像也有点不舒服,你小心被他传染……或者传染给他。”

怎么直接就默认他和邓超元是会互相传染感冒的关系了。

何昶希只是无意间想起,以前他是有过一次机会,差点让邓超元被他传染了的。




按理说北京到了三月已经可以脱下厚厚的羽绒服,但是何昶希还是裹得很厚来上课的。教室里有暖气,本来他热得出了汗,老师发下来形体练习要换的衣服,他又觉得有点冷。难搞得很。

第一次牵引练习的课两个班一起上,三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何昶希和眼前的男生面面相觑。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叫邓超元,不说话的时候像木头一样杵在人群最后排。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少说话。就有一回,台词课的老师第一次上课时问班里有没有人是学播音的,他举了手。老师给他一段台词让他念,他照做,播音腔念英文译制稿。他声音低,又面无表情,译制稿自带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自那天之后春季班所有人都知道他叫邓超元了。

何昶希认定自己是自然而然,和其他人一样的,记住了他的名字。

做牵引练习需要两个人搭档,邓超元遗世独立般地站在窗口,一副自觉等着天降搭档的样子。何昶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凑在一块选搭档的其他同学,心一横。反正他谁也不认识,与其被人在互相挑选之间剩下来,还不如和邓超元惺惺相惜。他觉得自己用了一个伟大的成语,至少他和邓超元目前还寡淡地配不上这四个字。

结果邓超元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名字中间那个字,怎么念啊?”

何昶希心里疑惑,既不知道邓超元是怎么认识的自己,也疑惑学播音的平时念稿子多,这个字也算不上生僻字。他才不信邓超元真的不知道,但他感谢邓超元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你跟我一组,我就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和你一组的。”

邓超元比何昶希高,长手长脚,做这种训练时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他的手掌宽大,引导着何昶希一点一点从地上站起来。可惜何昶希看了他一眼,他表面无事发生过,手上却方寸大乱,动作幅度乱掉。还好何昶希舞蹈功底不错,不然就要摔在他身上了。

“对不起。”邓超元赶紧道歉,他有点慌张了,下意识不知道该看哪里。何昶希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那么紧张干嘛。”

邓超元觉得他蛮不讲理,皱起眉头抗议,“那你靠我这么近干嘛。”

“这是牵引练习,必须靠这么近。”何昶希耸耸肩膀表示无辜,“刚刚你说对不起,那你请我吃饭,我就原谅你。”

牵引练习到最后需要保持着近距离的姿势,看着对方的眼睛,不停地和对方说同一句话。邓超元认真地盯着何昶希的眼睛,叫他,“何昶希。”

本来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结果名字中间那个字,被邓超元刻意咬重了发音。何昶希才反应过来,幼稚不幼稚啊,他悄悄偏过头,忍着笑。

“我请你吃饭。”原来这才是他要重复的话。

他看着何昶希侧过一边的脸,漂亮得不分性别,此时邓超元悔恨自己学播音而不是文学,不然就可以找到比“不分性别”更贴切的形容。

老师喊停,邓超元才终于觉得解脱。他学表演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但是从没有哪个老师教过他面对何昶希该怎么作出表情。这个时候他无比庆幸自己平日里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

培训班周末不上课,邓超元收拾了东西就要走。他住公司给租的房子,离训练的地方远,下了课从不逗留。

“欸!邓超元,”听到有人喊他,已经走出大楼的邓超元,回头就看到何昶希趴在窗边,身上还穿着训练的衣服,“你说请我吃饭是不是真的啊?”

“你饿啦?”

“不饿,”何昶希双手放嘴边拢在一起,声音瞬间亮了许多,“就是想让你请我吃饭。”

邓超元又皱眉,“为什么?”

何昶希笑的时候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很像……他还没想到像什么,就听到何昶希喊道,“你干嘛非让人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啊。”

他想到了,像《疯狂动物城》的尼克。

可还是觉得怪异,不明白何昶希哪来的信心,对他不把话说明白,就赤裸裸敞开心。

何昶希一个人住,房间小得从厨房到阳台不过三步的距离。邓超元拎着两个大大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盒装的蔬菜,还有一瓶辣椒酱。

他花五秒钟观赏完房间布局,最后视线停在书桌靠着的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张油画。画面上大概是一片森林,雾气朦胧。邓超元对画画一窍不通,盯着看了好半天,还是问,“这个画的什么啊?”

何昶希正在收拾厨房,探头过来看了一眼,“森林啊。”还真是,邓超元又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鉴赏能力的。何昶希补充说,“我以前学过两个月油画,这是去写生的时候画的,画的就是写生的那个地方。”

“在哪啊?”

“你想去?”何昶希似乎挺高兴他对这幅画感兴趣,“挺远的,还很偏,说不清楚,你想去的话等我们结课了我带你去。”

关系有这么好了?邓超元迟钝地眨眨眼,“那你怎么不继续学下去。”

“没那个天赋。”何昶希手一甩,“去,做饭吧。”

邓超元怎么也没想到,何昶希所谓的要他请吃饭,既不是,也不是,而是要邓超元在家里给他做饭。何昶希解释说自己感冒了,不想吃外面的东西。难怪他这个季节还穿得那么厚,邓超元想。

川渝人民,带着一半湖南血统的何昶希自认为能吃辣,结果还是龇牙咧嘴地从冰箱里翻牛奶,“你放了多少辣椒啊。”

邓超元笑他不能吃辣就少吃点,本来以为他又要不服输,没想到何昶希倒吸了几口冷气之后,一脸败给你的样子,“你能吃,那你把你碗里的吃完。”

“吃完的话你要怎么办?”

“今晚就给你留宿一晚。”何昶希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因此邓超元还在卫生间发呆思考为什么半夜的自己会在何昶希家里的时候,何昶希已经在一一给他介绍这是洗面奶,干净的毛巾,牙刷,最后晃了晃手中的牙膏,笑着说,“苹果味的。”

他笑起来完全称不上天真,反而夹着凌乱的邪恶,都堆在眼睛里。邓超元盯着他的眼角,视线的焦点却不知道在哪里,起码何昶希感觉不到。

他以为邓超元要亲他,结果没有,邓超元只是抱了一下他的肩膀。

暧昧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他松一口气,又突然很难过。

也是。邓超元如果要亲他,保不齐会被传染感冒。他认真反思,想邓超元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邓超元个子很高,不常说话更不常笑,如果不是长了一张帅哥的脸,丢在人群里只要不发出声音,就没人能发现。

他必须想一个理由,邓超元和别人不一样,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邓超元和对别人不一样。

何昶希醒得特别早,他没想到邓超元醒得更早,卫生间的灯光和漱口的流水声合在一起吵醒了他。何昶希穿着家居服靠在卫生间的门上,迷迷糊糊看邓超元的背影。

邓超元从镜子里回看过来,“我走了。”

“哦……”何昶希还在发愣,邓超元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回过神来,还是一句,“哦。”

邓超元就真的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课程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只是和课程一同开始的,这莫名其妙的关系,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预备再去补个觉,门还没关上突然又被从外面推开,方才说要走的人又出现。惯常的面无表情,说出去的话却是,“你今天出门的话穿厚一点,我看预报说要降温。”

何昶希愣了愣,突然跳起来抱着邓超元的脖子,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力道很轻,像蝴蝶点水。邓超元一瞬间以为自己变成了一条河,蝴蝶扑着翅膀掉进来,溅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

邓超元第二次来这里,是来串台词的。五月初的北京已经显露热意,他穿了短袖,更显得高且瘦,非常自觉地带来从超市买的菜。

春季班毕业汇演定的剧本是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浪漫风格的喜剧。三天前老师定好了角色分好了剧本,何昶希演一个女性角色。一开始是老师提议反串的,何昶希长相属于漂亮那一挂,没有人对这个提议有疑问。只有邓超元看出他有些别扭,何昶希在这次春季班之前没有过表演经验,遑论反串。邓超元猜他大概是怕搞砸,也怕自己担不起。虽然矫情,但邓超元觉得何昶希的肩膀单薄得只能担得起他的拥抱。

邓超元大部分的台词都和何昶希无关,他们还没能有缘到第一部戏——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第一部戏——就出演对手戏。何昶希开电脑找已经演出过的几个版本,美其名曰观摩学习。一个下午把所有能找到的版本找了个遍,因为何昶希要反串,最后还是连着把环莎全男班的版本看了两遍。薇奥拉代替奥西诺前去找奥利维娅求爱时,何昶希抬眼看邓超元,“奥利维娅这个时候也许已经爱上薇奥拉了。”

邓超元还没来得及回答,门铃响了,“外卖。”

何昶希打发他去开门,他任命地站起来,控诉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我家呢。拆开一看是水果蛋糕,他立刻知道是何昶希。但何昶希死不承认,还指着邓超元,“是不是你偷偷订的!”

这个时候,他就不再是那个没有任何表演基础的何昶希,连同表情都在配合他演戏。邓超元当然不信,何昶希切着蛋糕,“你干嘛非让人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啊!”邓超元怀疑他被拆穿或者圆不下去话的时候,都会把这句搬出来。

形体课老师要求严,蛋糕这种高热量的东西是绝不能多吃的,但何昶希喜欢甜食。他捏着两颗蓝莓塞进嘴里,小跑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背在身后。邓超元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也觉得很神奇,好像对何昶希已经到了如同认识十年的了解程度。

“生日礼物。”何昶希讲话的时候蓝莓还在嘴巴里嚼,瘪着嘴,像动物。外包装是书店的纸袋子,恰到好处的精心,拆开是《第十二夜》的原著剧本。

邓超元翻开就直接开始看,何昶希偎在他旁边,跟着他一起看,进度客观上就变得同手同脚。读到薇奥拉哥哥出场时,何昶希伸手出去合上书,啪的一声。又抬起头问邓超元,“你说奥利维娅最后真的爱上塞巴斯蒂安了吗?”

邓超元显然也没有爱过,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太陌生的东西承受起来不够沉重,轻飘飘的,他压不住。

但奥利维娅爱过薇奥拉。爱过,不陌生的东西,他可以抓在手里。




“邓超元,蛋糕。”

王喆自己不爱吃,倒是给邓超元拿了一块,他还记得分好宿舍第一天,四个人夜谈会分享自己的口味,邓超元说过喜欢吃蛋糕。胡春杨和陈雨浓一起过生日,又是春节,难得从拥挤的训练时间里抽出一个晚上,所有人聚在大教室里给他们过生日。

闹哄哄的人群中,邓超元从最后面挤过人群跑到施展旁边,施展在和胡春阳大声讲什么韵脚啊那些东西。邓超元拍着施展的肩膀,大声问前天借你那本书呢,施展一拍脑门,“完了,我昨晚去找姚弛拍照片,忘在他们宿舍了。”

换句话说,就是在何昶希的宿舍。

施展前天晚上突然问他借书,以他对施展的了解总归知道他不是真的要看,施展说哎呀别问那么多了,余下的不说,就是真的有鬼。但以他们的关系邓超元也没问。现在想想他觉得恐怕又是何昶希故意的。为什么说“又”,想到这里他才惊觉离那次培训班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好几个月就不能用“又”这个字。邓超元叹了口气,“算了,晚上我去拿。”

施展也认为理所应当,似乎觉得邓超元和何昶希是认识过的关系,所以不必找个借口,就能去找他。闹完回宿舍,邓超元等走廊上没什么人之后,才去敲门,听到何昶希的声音说等下。立刻想逃,又迈不开脚。开门时何昶希刚洗完头发,还没干,水滴顺着发梢淌到锁骨。邓超元赶紧移开视线,“施展说……”

他才讲出口三个字,就低头看到何昶希手里,拿着他那本《第十二夜》。他觉得窘迫,这下好了,何昶希一定翻过里面的内容,一定知道了他有多放不下他。往好了想也许何昶希只觉得他放不下的是过去。但他就是知道何昶希不会。

“还你,”何昶希本来递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翻开书页,翻到夹着明信片那一页,“四个角都磨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留着干嘛。”

邓超元把明信片夹回书里,“我不知道,”他说,“你也当做不知道吧。”

跟何昶希相处,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他早知道这个道理。于是自己也学会了,但何昶希和他不一样。

何昶希像是很失望,小声嘟囔着,“凭什么啊……”

进大厂两个月了,他和邓超元之间仅有的几次交流,反而都是因为过去留下的那些东西。虽然这已经比他想象的好很多了。在他的想象里他们应该以不认识的姿态,一同努力留到四月,四月之后,各奔东西。

邓超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努力找话题,“我看天气预报说过几天会下雪,你想看看雪吗?”

何昶希说才不要,“谈恋爱的人才会一起看雪。”

“那你要谈恋爱吗?我可以借你用用。”邓超元不管说什么都是认真的语气,何昶希却吓了一跳,“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啊!咱俩好像才分手没一年吧。”

邓超元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是嘛,好遗憾。何昶希凑近了,仰头看他,“遗憾什么?”

遗憾他们认识在春天,分开在夏天,还好又在冬天重逢,至少可以一起看雪。

碰到周士原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两个人,还在惊讶,问何昶希,“怎么不回宿舍?”

邓超元替他解围,“我让他教我跳舞来着。”

周士原没有怀疑,相反还挺开心,特别骄傲地说自己的室友舞蹈特别好,找他真是找对了人。周士原进了宿舍,邓超元说我刚刚替你解围了,那你能不能真的教我跳舞。何昶希这时才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抱着胳膊,“你真的很爱威胁我。”

“那不教跳舞也行,我换个条件。”邓超元大度地和他谈判,“如果我们都能待到四月,你把那幅画送给我,好不好?”

何昶希哭笑不得,“还不是一样在威胁我。”

邓超元坦然地笑,供认不讳。他知道他和何昶希暂时和解了。




他们只一同度过一个四月。到六月为止。六月的前一半其实和在大厂没两样,每天上课的时间里都在练习,拼命背台词,何昶希的角色台词很多,有时候周末邓超元去他那里过夜,他也永远在背台词。

住的地方在很老的小区,夏天会被蝉鸣声吵得睡不着,邓超元问他为什么不搬去一个安静的小区,他说等训练班结束就搬。邓超元才猛地意识到训练班会有结束的一天,仿佛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只好忍着睡意帮何昶希记台词,没有什么好办法,邓超元的角色台词少,只要何昶希需要,他就和他搭对手戏。奥利维娅和叫不出名字的男仆只有几个夜晚的相交。

后一半则是罗曼蒂克。

汇演安排在中戏的一个小礼堂,底下坐满学生,最前一排坐领导,像极了学校里的汇报演出。邓超元下了台就找何昶希。他跟何昶希台上几乎没有交集,也不在一处化妆间,老师跟他说何昶希还在卸妆,在二楼。因为要反串,妆面尤其精致,这会儿卸起来也麻烦。其他男生女生卸好了妆换了衣服陆陆续续离开,他靠在化妆间的门边等何昶希。

何昶希透过镜子也看他,视线对上的片刻他却迅速低下头玩手机。何昶希佯装生气地把装着卸妆膏的罐子砸在桌子上,“干嘛,你要等我卸了妆,然后和我说再见吗?”

邓超元锁了手机屏幕,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何昶希也追出去。走廊里碰到几个同学,还会顺便打个招呼,又碰到几个老师,还能挨个按照姓氏鞠躬说感谢和再见。但他知道再过不了几个月他将彻底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想到这里他猛地扯住邓超元的胳膊,从邓超元的角度看他被睫毛膏刷过,还没有卸干净的眼睫毛,颤抖着像刚淋过一场雨。何昶希突然抬头问他,“我说要带你去那个地方,现在就走,你愿不愿意?”

这个问句太理直气壮,巧的是邓超元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等他话音落下,用期待的眼神对视,就立刻拉着他跑出小礼堂。打车到火车站的一路上他们一句对话都没有,也许是都怕对方反悔。奇怪的是反悔的后果他们尚可承担,一直这么走下去会走到什么结局,反而不能很好说清楚。

到火车站已经是黄昏,这个时间点的车站是属于离别的。进站口前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卖玫瑰花的小男孩,花被他抱在怀里,透明的包装纸邹巴巴,邓超元把他剩下的花全部买了下来。何昶希问邓超元要身份证,排队买了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出发的绿皮火车,买好票就被塞了一整个怀抱的玫瑰花。邓超元怎么就连刻意浪漫的时候,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送玫瑰可是要负责的。”

邓超元从他手里拿过火车票,扬了扬,“这不是正在负责嘛。”

临上火车的时候邓超元问,你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在上车的时候问。车厢里满是长途泡面的味道,过道里人挤人,何昶希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跌坐在相邻的拥挤的座位上。

应该在你拥抱我的时候,就问出口。

邓超元脱下外套,盖在两个人的书包上。火车上信号差,断断续续收到几条微信,无非是问什么时候回公司。邓超元眼看着回复过去的消息旁边白色圆圈不停地转,转得他头晕。终于扔了手机,感觉肩膀一沉,何昶希脑袋栽到他肩膀上,已经困得不行了。他眼角的眼影没卸干净,顽固眼线画出的尾巴留在上面。薇奥拉被救起那般,落魄的美。

邓超元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了冒险的实感。他觉得他们在冒险。

中途何昶希醒了一次,迷迷糊糊问他到哪了。他哪里知道,看着窗外不说话。已经入了夜,窗外除了忽然闪过的灯光,什么都没有。何昶希碰碰他的胳膊,说看个视频吧,看的还是《第十二夜》,接着上次的剧情。奥利维娅见到薇奥拉哥哥的时候,何昶希又睡着了。这次没有靠着邓超元的肩膀。

邓超元一个人看了下去。奥利维娅爱上薇奥拉的哥哥,奥西诺爱上薇奥拉。皆大欢喜。

夜色黑得像在隧道里穿行,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又亮起来。邓超元叫醒何昶希,吃了饭又靠着休息。趁着时好时坏的网络查到目的地的预计到达时间要到晚上,齐齐感叹一句,无聊的长途旅行。无聊到何昶希开始扒拉着邓超元乌黑的头发努力从里面挑白头发,而终于发现一根,他一鼓作气拔了下来,就看到邓超元倒吸一口冷气,皱着眉。他皱眉时很好看。何昶希这么想着,邓超元和他说到了吧。

出了火车站已经是傍晚,镇子比想象中还要偏僻,除了下火车的旅客,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影。镇上只有一个小旅馆,何昶希记得大致地址,邓超元跟在他身后问他,“你上次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光是一个人来的,而且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十天。”何昶希扭头,冲他笑,“厉害吧。”

邓超元觉得何昶希很厉害,也很可爱。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住十天很厉害,画那幅油画很厉害,而笑起来很可爱。

廉价的霓虹灯写着整个镇上唯一的“宾馆”两个字,负责登记的是个看上去还没成年的小姑娘,认认真真登记了两个人的身份信息。递出去钥匙的时候,有操着本地口音的人来买东西,小姑娘又忙去算账,他们这才知道旁边的小卖店和旅馆是一家的。

“要洗什么东西的话,搭在天台,干得快。”

也许是把他们当成了长住的旅客,毕竟这样偏僻的地方来一趟不容易,自然而然地,就以为会停留。

何昶希进了房间就开始睡觉,汇演前每天熬夜背台词透支了他的精力,没卸干净的妆被邓超元用湿巾轻轻擦掉。第二天邓超元买好了午饭,他才醒。坐在床边清醒了两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在那里。吃过饭他伸了个懒腰,拉着邓超元上了天台。天台上视野开阔,把整个小镇的雾气都收进眼底,远处有山,近处能看到镇上的集市。可惜并没有人晾衣服。

何昶希抱怨,“小姑娘乱说,这么大的雾,洗个短袖恐怕都得晾个三天。”

邓超元笑他还把小姑娘说的话当真,“你看这里哪有人晾衣服,哪有人像你这么天真。”

“天真可不是损人的词,”何昶希不服,“你是奉命到这儿来恭维我的吗?”

“您太骄傲了,可是即使您是个魔鬼,您是美貌的。我的主人爱着您。啊!这么一种爱情,即使您是人间的绝色,也应该酬答他的。”

是奥利维娅和薇奥拉第一次见面时的台词,邓超元说完这长长一段后,何昶希没有任何犹豫地接了下去,“他怎样爱着我呢?”

“用崇拜、大量的眼泪、震响着爱情的呻吟、吞吐着烈火的叹息。”

何昶希看着远处,声音也像雾一样,“你的主人知道我的意思,我不能爱他。虽然我想他品格很高,知道他很尊贵,很有身份,年轻而纯洁,有很好的名声,慷慨、博学、勇敢,长得又体面,可是我总不能爱他,他老早就已经得到我的回音了。”

“是啊,”邓超元突然从中抽身。他望着雾气腾腾的天空,“他很早就知道,你不会爱他了。”

何昶希回过头,说下去吧,这里雾太大,什么都看不清。

从天台下来之后邓超元想起画中那片森林,一定要何昶希带他去看。半个下午都花在路上,也没找到所谓的森林,倒是把镇上该看的风景都看了个遍,青砖绿瓦,铁锈色的旧城墙。邓超元问他该不会根本就没有森林吧。何昶希说不知道,兴许是我做的梦。

邓超元戳他的脑袋,“那你现在醒着吗?”何昶希撇撇嘴,没醒也被你戳醒了。

“醒了就回去吧。”邓超元揽过他的肩膀,转了个方向,回旅馆。

在这里,被雾气笼罩的暧昧里,他也愿意做一个美梦。只是他陷进去的时候,何昶希已经醒了。

邓超元去楼下小卖店买牙膏,热气挤成团挥散不开,从窗口能看到小卖店里面坐在风扇前看书的小姑娘,老旧风扇快速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在几种不同味道的牙膏中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一盒青色的。偏僻的小镇甚至还没有普及手机支付,邓超元摸遍全身才终于找出二十块钱,看到卖东西的小姑娘准备找钱给他的时候,他犹豫着问这附近有没有蛋糕店。

“镇上就一家蛋糕店,不过这个点儿应该关门了。”小姑娘说普通话带着点口音,她从后面货架上翻出来一块颜色鲜艳的奶油小蛋糕,底端包着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纸。在邓超元的记忆里已经有十年没有吃过这样廉价的食物。但是小姑娘很真诚地给他推荐,“这种小蛋糕也很好吃。”

邓超元被小姑娘执着的姿态感动,“那正好,我拿两个,钱就不用找了。”

上楼来看到何昶希仰面躺在床上,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出神。在这个逼仄而简陋的小旅馆,何昶希像是快要陷进去,可他漂亮得分明和这座粗糙的旅馆格格不入,只有天台上散不开的雾气,配得上他侧脸的光。邓超元问你不去洗漱吗?何昶希扭头看他,说我明天走。

邓超元只愣了一秒,立刻说好,还问他需不需要送。他总算有这么一次,没有让何昶希把话说明白。

“送一下吧,我不认识路。”

何昶希说谎的时候,一点逻辑都不讲。他从床上坐起来,瞥见邓超元手里的小蛋糕,想了半天,想着自己的生日明明在冬天,可隔着半年的距离,原来邓超元固执地不想相欠。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蛋糕,分量小,掰成两半,一半可以直接塞进嘴里。

“好甜。”他说。差点被甜掉了眼泪。既然连生日蛋糕都要扯平,干脆就潇潇洒洒地连同那些算不清楚的情绪,也一并归还他。何昶希想着,扯过邓超元的衬衣领子,和他交换了一个甜腻的吻。

旅馆立刻不像旅馆了,像何昶希画中的森林,邓超元觉得自己被雾气蒙了眼睛,森林就变成了迷宫。他迷路了。睁开眼,是何昶希松开了他,带他走出迷宫。

“嗯,”邓超元擦了一下嘴角,“太甜了。”

何昶希觉得此刻的邓超元好可爱,眼泪被咽了回去,他伸出手揉邓超元的脸。邓超元任由他胡作非为,末了他把牙膏放进何昶希刷牙的杯子里,“苹果味的。”

凌晨能听到远处火车站有列车进站的声音,何昶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又听到火车离开。他和邓超元就像结伴逃跑的关系,第一站目的地相同,于是约好了做个伴。可到了目的地,又舍不得分离。但“舍不得”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情感。

第二天邓超元送他,这里的火车站冷冷清清,没有卖花的小孩。何昶希说去买票,回来时却把一张明信片塞到邓超元手里。正面是一片森林,绿色重得快要冲了出来,没有雾。背面用黑色水笔画了一个火车,驶向未知方向。

“我希望你别忘记我。”何昶希说完就转身,没留下一个缝隙用来告别。

邓超元在检票口前面站了很久,直到越来越多的背影挡住何昶希。就像去表演班交报名表的那天,隔着数不尽的年轻男孩女孩,他努力想看清那个身影,依然被人挡着。

不一样的是,那天的何昶希穿过人群,最终还是走向他。

而这一刻,何昶希正在走出他的世界。

车厢里还是泡面的味道,过道里永远挤满了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弓着身体才能勉强通行。何昶希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座位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太疯狂了。他们本应该结束在六月二十号,那场毕业汇演的后台,互相道一声再见,就是结局。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奢望,以后要还的。

可他还不起。

何昶希坐靠窗的位置,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和这个两面之缘的小镇说再见,轨道两边种着长长一排树,倒着闯进他的视线,再倒着离开。坐他对面的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搂着妈妈的胳膊直喊饿,她妈妈从随身的袋子里翻出一块小蛋糕给她。颜色鲜艳,廉价的腻。

他盯着小女孩手里的蛋糕看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学着邓超元那样,看什么东西的时候视线焦点其实并不在上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小女孩感觉到他的目光,怯生生地问哥哥你要吃吗。他才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

要走很多很多条路,告别很多很多棵树,才能到未知的终点。有穿行而过的森林,和青苹果味的牙膏,但终点没有错过的人。




廊坊的春天来得迟,邓超元一晚上没睡,为了最后一次公演,很像汇演前的何昶希。冒出这个想法时他觉得自己陌生,分明那时候他也昼夜不停背过台词、排过走位,可想起那时候的事,他能想到的全部都是何昶希。

凌晨四点多的大楼,静得能清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邓超元在隔壁教室不意外地看到何昶希。他躺在地上,身上盖着黑色羽绒服,脸上是即使睡着也掩饰不住的带病练习的憔悴。邓超元自己的病也一直拖着,只是他顾不上想这些。前一天录制了选C位和队长的画面,期间不允许喝别的饮料,因此他这会儿全身上下只有大大的羽绒服口袋里,装着一瓶真果粒。

他跑到二楼接热水的地方,花了五分钟,把真果粒加热到这个天气喝起来不会觉得凉的温度。回到何昶希躺着的教室里,把奶盒贴在何昶希脸边。

和他估计的时间差不多,他知道何昶希习惯在早上五点半醒来,果然就看到他慢慢睁开眼。注意到身边的人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盯着邓超元看了一会儿。

“醒了就把奶喝了吧。”邓超元的脸上永远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仿佛在何昶希身边等他醒过来,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何昶希从地上坐起来,沉默了喝掉一盒真果粒。

“我那时候……”何昶希突然开口,“回来之后又去了乐华的培训班,后来签了公司,就没时间想那些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只是觉得不能不解释,邓超元不做声,他更加想说点什么。

刚分开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梦到了邓超元,梦里还是那个小镇。不知道是什么季节,雾气终于散开,他带邓超元去看画里那片森林。邓超元说要进去森林里看看,他就等在外面等他出来。等到天都黑了,邓超元也没有出来。

“我醒过来就想,可能我们真的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只能在梦里告别。”

而何昶希没有说出口的是,当邓超元拿着热好的真果粒,放在他脸旁的时候,其实他正在梦见邓超元。

只是不知道哪一次告别才是真的,或者每一次都是。

邓超元问,“你说希望我别忘记你,是不是真的?”

何昶希看着他,点点头。

“好,”他说,“别的话就不需要说了。”

决赛之后选管姐姐来通知离厂,在这之前他们就知道,只有分别是真实的,爱情就算活过了春天,也还是会死在夏天。

邓超元蹲在地上收拾东西,何昶希在他宿舍外面等。他磨磨蹭蹭到听见越来越多人离开时跟何昶希说再见,或者保重,关系好的就说以后一起吃饭。约定是属于未来的,美好像雾气,风吹散了也留一半在心底。

何昶希抱着一幅画,看到邓超元拉着行李箱出来,他把画交给他。画上是拥挤的火车站,中间突兀地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手里捧着玫瑰花。他说,“我本来想把那副画送你的,但是那片森林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就不送了,这个给你吧。”玫瑰花至少是真的。

邓超元说你等一下,他昨天晚上拜托选管姐姐从外面买了两束花,说是出厂之后会见到父母,是送妈妈的。留了一束在书包里确确实实是要给父母的,另一束他送给何昶希。

其实,他想,如果何昶希现在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无论去哪里,他还是愿意不顾一切和他走。

“你之前问我,奥利维娅最后真的爱上塞巴斯蒂安了吗。”邓超元说,“我想任何故事总要有个结局吧,结局就是她真的爱上了他。”

早知道结局的话,奥利维娅还会爱上薇奥拉吗?

那早知道结局的话,你会后悔那天晚上拥抱我吗?何昶希突然很肯定地想,以后的人生还很长,可他只有这么一瞬间,能用来和邓超元告别了。

整个楼道只剩下他和邓超元,安静得像某个午后充满雾气的天台。邓超元朝他张开手,他毫不犹豫地抱了上去。

“在我心里,她爱着薇奥拉,至死不渝。”


全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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