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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转情诗】告别森林

马嘉祺x丁程鑫

 
 


至高无上是飞行。

 

至高无上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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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南岸有一片松柏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情景,那时我十岁,这里匆匆忙忙建成,只看得到成片的松柏,因此附近百姓后来都知道这个地方叫“空军坟”,只有我管这里叫“森林”。这片森林里藏着我一生最重要的记忆。

 
 

我小时候住在重庆北边一个很偏的村子里,父母只我一个孩子,和我一起玩的都比我大些,因此她们去上学时,我也跟着一道去学校偷偷听课。我在学校里见到的第一个教书的老师姓丁,是城里最大的那间当铺的小姐,嫁给了学校里教英文的先生。战乱时期,学校缺老师,她文章写得好,便顶了国文老师的空。我在教室最后面的墙角听她读过一首诗,是曹子建的“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念起来好听。后来听闻她怀了孕,就暂停了一年教书的工作。我后来也进入了那所小学念书,正巧碰上丁老师休息结束回来教课,我进了她的班里。

 
 

打仗打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学校开始断断续续停课。丁老师在停课之前同我们讲,愿意听她讲课的话可以到城里丁家寻她。我一直觉得老师声音好听,哪怕只是听她念课本上的文章和诗,都会很开心,便真的在一个下午去找她。我在丁家见到了老师的弟弟丁程鑫,那时他从重庆最好的中学毕业,已经申请上了欧洲的大学。我之前见过他一次,是因为他在中学组织了戏剧社,有一回到我们学校演出。丁老师在班里说她的弟弟在学校礼堂演出,请我们去看,我在礼堂第一次看到他时,觉得他和丁老师长得很像,笑起来都很好看。

 
 

第二天,从城里到我家的路就都被封了,我无处去,丁老师心善,愿意收留我,我便暂住丁家。我那时当然不会知道,此后十二年,我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那年是民国二十七年,我八岁。

 
 

外面打着仗,普通百姓里面的日子都难熬。丁家除了当铺,还开着一间茶庄,从丁老师的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便乐善好施,有了丁老师姐弟之后,更是常常接济百姓。我们村子里都知晓丁家多是善人,打仗这几年,为前线捐钱捐粮,更为逃难的人搭舍施粥。丁程鑫和我讲起这些事时说过,家里这么做除了解他人燃眉之急,也是为他和姐姐积福,愿他们一辈子平平安安。丁老师的孩子已经会叫舅舅了,他舅舅给他起了个小名,因在端午出生,便叫“粽子”。大约是怕我拘谨,丁老师嘱咐我也随着小粽子一样,叫丁程鑫舅舅。但他其实只比我大十一岁,我不好意思开口,更不好意思不开口,只好叫他“小舅舅”,显出区别来。他同我讲那些事的时候,我心想着小舅舅和丁老师一定会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那年冬天,小舅舅从外面回来时带了一个人。他叫马嘉祺,家在河南,父母两家都是经商的,堂兄是飞行员,去年在空战中牺牲,葬在了重庆,他是过来祭拜的。那一片都是林子,第一次去的人自然容易迷了方向,还好遇到我小舅舅。最近重庆从城里往外面去的路都要被戒严了,小舅舅便请他到自己家避一避。

 
 

这一避,一直避到他留下来在丁家过年。连年夜饭都是他帮忙做的,我也在厨房帮手,他一边切菜一边给我讲他那个当过空军的堂兄的故事。他讲话温温和和的,很能沉得住气,像我学校里老师们的气质,总之看不出他竟是即将进航校第十期驱逐科学习的学生。中央航校逐渐迁去了昆明,他只等过了年收到通知再去入学。

 
 

马嘉祺与我小舅舅年纪差不多,我慢慢开始叫他小叔叔。后来在一次饭桌上,家里人调侃“小舅舅”和“小叔叔”这两个称谓,说丁程鑫和马嘉祺这么小的年纪就是人家的舅舅叔叔了,长大了可不得了。我却认真地想,小舅舅和小叔叔年纪轻轻便已经是那么勇敢的人,日后一定能帮我找到我的家。

 
 

晚上想家想得睡不着,偷偷流眼泪的时候,丁老师就用重庆话唱民谣给我听。她同一首歌唱很多遍,我却只记住了一句歌词,“我望槐花几时开”。丁家院子里就种着一棵大洋槐,我听小舅舅说,春天快结束时它就会开花,然后,丁家上上下下的人一起忙着酿蜂蜜,自家吃。洋槐边上是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台子,是给小舅舅排演用的,他说他上中学时很喜欢请戏剧社的同学到家里排演剧目。丁家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小舅舅喜欢拉着小叔叔陪他演那些在剧本上标着外国各种主义的剧目,我年纪小,只好陪着小粽子充当他们的观众。整日吵吵闹闹的,丁老师却说,“热闹好,热闹点才像家嘛。”

 
 

后来回想,才惊觉那一年在重庆丁家的日子,已然是我生命中最无虑的时光了。

 
 

第二年五月,空袭警报在重庆响了好久。我跟着丁家一大家子人在防空洞里待到第二日傍晚才回家,一路上都能听到婴孩的哭声。家里的洋槐前几日才开花,不知为何,这时看上去,又像要落了。那两日的空袭给小舅舅带去了巨大的震动,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好几天,除了吃饭睡觉绝不出来,只有小叔叔能进书房和他说说话。几天后他从书房出来时,已经决定好了放弃留学,他说他要去昆明报名中央航校。我惦记着家里人,那时已彻底失去联系,大约已经逃出重庆往外避难去了。因此我说服小舅舅和小叔叔,无论如何也要随他们一起出去。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瑞仪嬢嬢,她原是伺候丁家姐姐坐月子的,手脚麻利又勤快,后来就一直在丁家做帮佣。因我年岁小,那两个虽被我叫舅舅和叔叔,到底也比我大不到哪去,总要有人照顾我们。而我们是到了路上才知道,原来她的儿子是在空军队里做地勤的,去年突然断了联系,她盼着小舅舅和小叔叔做了空军,至少帮她找到儿子的下落。

 
 

我们离开那天重庆下暴雨,路很难走,我们的车子中途出了故障,只好搭乘过路好心人的车,等到了相近的城里再想办法买火车票。或许是从没出过远门的关系,一路上我都在生病,为了安抚我睡觉,瑞仪嬢嬢也总唱那首“我望槐花几时开”。

 
 

到达昆明时,已不知过去了几日。安顿好后小舅舅买了一份报纸,我们在报上得知就在前几天的空袭中,重庆死了四千人。小舅舅捏着报纸看了许久,那个数字好像从此就印在了他的心里。

 
 

航校迁来昆明的时间短,因此到了昆明后,第十期也不断在招人,小舅舅幸运地以最后一名十期学员的身份进入学校,和小叔叔一样,学习驱逐科。那年昆明迁来很多学校,我在一所小学借读,每天很早就放了学,在简陋的学校门口等小叔叔和小舅舅来接我,带我去他们航校的机场外面看飞机降落。小舅舅那时刚接触飞机,新奇的很,每日傍晚定会偷偷多飞一趟。而小叔叔有时和他一起飞,有时就在地上,和我一起等他降落。如果小舅舅一直没有飞回来,小叔叔就飞出去找他。

 
 

他们一起坐进机舱之前,小叔叔总是不放心地提醒他,“害怕的话你就看我,往后看一眼不碍事的。”小舅舅嘁了一声,“我才不害怕。”他眼睛亮亮的,说不害怕,但我知道他飞到空中还是会习惯回头看小叔叔。只因他曾同我讲过,每一次实践课结束后,教官说要练习把自己在空中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他下笔时才发觉飞行途中自己只顾着找小叔叔的位置了。

 
 

我又爱上了这般生活,觉得和在重庆时也并无两样。但我隐约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第二年春天,小舅舅和小叔叔一起从航校毕业,进入空军第五大队25中队。我和瑞仪嬢嬢随他们一道离开昆明,搬去了雅安空军基地附近的一间空房子。这个房子之前住的是一个家里有钱有势的空军小少爷,两年前在作战中失踪,后来这个房子就没人住了。小舅舅不迷信,他又不喜欢航委会分配下来的住处,小叔叔就决定买下这个房子。

 
 

空军基地人员排查严格,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所有可以证明我身份的文件上面,我的名字全部都从殷遇之改成了丁遇之。那些年里我白天去上教会学校,学英文、算术,晚上锁着门在屋子里努力听天上有没有飞机的声音。

 
 

有时我听到轰鸣声离我越来越近,便知道是小舅舅或是小叔叔飞过来了。每一个飞过自己家上空的飞行员都会低飞在房子上空绕一圈,再飞走。就像再自由的鸟儿,也一定有家给它停留。

 
 

我觉得飞行员好神奇,他们有的时候离天空很近,有的时候又离我很近。我爬到二楼窗台边,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驾驶舱中,他们的脸。我上了中学之后,二楼那间带有窗户的房间被改成书房,我常常在窗子前面看书,等待着小舅舅和小叔叔的飞机,低飞过我的窗前。有时在学校也能看到他们的飞机,我摇着胳膊和他们打招呼,整个班都在羡慕我。小孩子或许就是这样,他们看到飞机里的人和地上的人打招呼,就觉得地上的人,也飞到了天上。

 
 

我那时一天中最喜欢黄昏,因为只要没有任务,飞行员的训练总在黄昏结束,在院子里就能听到他们降落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瑞仪嬢嬢就开始准备晚饭,我拿一本书跑到院子后面的大树旁,心不在焉地看不满三页,就能看到小舅舅和小叔叔一起回家的身影。饭桌上小舅舅说在天上看到我们家,就是一个很小的小数点。我的数学刚学到小数点,心想怎么会那么小,那他们还能看着家的方向降落吗。

 
 

飞行员每次训练结束,要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写进飞航报告里。小舅舅的飞航报告里常常出现小叔叔的名字,像在航校时那样,他们总是一起。飞行,落地,往上面可以看到云,往下面可以看到家,而身边只看得到彼此。他们还会做饭,会做饭的飞行员可没几个,不用出任务的时候,小叔叔经常煲鱼汤给我喝。

 
 

瑞仪嬢嬢偶尔不在,小叔叔帮她在航委会打点好关系,她要去试着联系可能是他儿子的飞行员。有时联系上了,她甚至还会亲自跑一趟去确认。因此晚上想家时,小舅舅也给我唱那首民谣。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我望槐花几时开”,我总唱这句。

 
 

我们院子里没有大洋槐,但院子后面种了一棵老树,模样和普通的树不太一样,树干弯弯曲曲像一条龙,附近的空军家属都叫它老龙树。传说很多年前它的旁边还有一棵凤树,后来凤树飞走了,老龙树就病倒了,是这附近住着的人合力把它拉了起来,只是它一直病病殃殃的,树干上的裂口也始终在那里。自从空军基地驻在这里后,便常常有家眷去给老龙树烧香,嘴里念叨着希望它早点痊愈,但其实她们是觉得这样可以为家里飞在天上的人积点福。慢慢的,老龙树就成了附近人们祈福的对象,家里有飞行员出任务的,家眷就过来祈求平安。

 
 

这些都是瑞仪嬢嬢讲给我听的,她说她其实不相信什么凤树飞走的故事,但为飞行员祈福总归是好的。

 
 

出任务最频繁的时候,会好几个月见不到小舅舅和小叔叔,有一年冬天他们去长沙,回来时已经是大年三十了。年夜饭我们吃火锅,他们回来时正赶上菜刚下锅,还带了队里其他几个没成家的飞行员。那是离开丁家后,我过的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那晚我们按旧俗守岁,过了十二点才睡的,小叔叔坐在床边唱着歌哄我睡觉。听小舅舅唱了那么几次的民谣,他就也学会了,经常试着用重庆话唱,“我望槐花几时开。”

 
 

小舅舅笑他的重庆话一点都不标准,我倒不觉得,只觉得小叔叔唱得好听,每次我都能很快睡着。在我不知道生死为何的岁月里,这首歌谣陪了我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它不再是一首唱相思的民谣,它唱的是我的童年,我的青春。

 
 

而我的童年和青春结束在小舅舅和小叔叔失去第一个队友的秋天。九月重庆空战,第五大队飞去重庆支援,我认识的一个飞行员哥哥被敌机打了下来,爆炸了。那个哥哥是25中队的队长,因为同是重庆人,便与我和小舅舅关系近些。他爱读书,写东西,曾同我讲过他要编写一本《军用飞机原理》,我答应他出了书一定买下几本给同学看。他前一年才没了父母,也没有成家,大队长申请,航委会也批准了,决定把他的遗骸葬在空军坟。小叔叔写信来,要瑞仪嬢嬢带我去重庆,他说是亲近的哥哥,我定要去送一程。那天,是我第一次到那片森林里去。

 
 

我才知道过去几年里死在空战中的飞行员几乎都被埋在这片森林里了,他们的墓碑上只刻编号,再无其他。甚至有些人连坟墓都没有,只有一块墓碑,和一个编号。小叔叔说,如果有一天他牺牲了,他的归宿,也会是在这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紧了旁边小舅舅的手。

 
 

我们只在重庆待了三天,便又起身回了空军基地,因此我们没能抽出时间回丁家看一眼。雅安离重庆本不算远,却成了小舅舅一生最大的遗憾。

 
 

中队长在这次空战中殉职,小舅舅顶了这个职务。他的压力骤然大了起来,整宿地睡不着觉,我天真地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听着“我望槐花几时开”睡着,原来不是。在那之后,我每天在家里最怕的事,就是听到敲门声。飞行员的家人,他们会在半夜突然来敲我家的门,大声质问小舅舅这个中队长是怎么当的,为什么连自己队友的命都保不住。

 
 

每次家里来飞行员眷属,小舅舅都把我赶出去,他不让我看到他一句话不解释,任由人家骂的场面。我只好到处去找小叔叔,他很会安慰人,只有找到他,那些飞行员眷属才会被劝回去。

 
 

我们家墙上挂着第五大队的合照,小舅舅和小叔叔挨着肩膀站在中间。每一次出任务回来,那张照片上的人都会少几个。第五大队每一个消失在合照上的人,小舅舅都会要我记住他们的名字。

 
 

有一天晚上,小舅舅给我检查作业时突然盯着我的国文课本,盯了好半天,然后同我讲,“小遇之,你作业纸借我一张。”我撕下最后一张给他,可旁边小叔叔好像看出他的意图,制止他时说,不吉利,换个地方写吧。他想了一下,我后来才知道,小舅舅是看到课本上的《与妻书》,想起飞行员要随时备好的遗书还没有写。

 
 

说起遗书,进入第五大队后第一次出任务前,因为遗书的事,他们还闹过一次不愉快。小舅舅不喜欢写这种东西,觉得写了就像是一定会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大队长来劝他,劝不动,只有小叔叔劝得动他。可小叔叔一开口讲这事,小舅舅就生气,“那你说我的遗书要给谁收,你还是遇之?”

 
 

这是真的气急了,才会把我搬出来。小叔叔无奈地按着他的肩膀,“我和你在一个队里,每天一起飞,一起降落,要出事也是一起出事,我没资格收的。”小舅舅更生气了,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会不会说话!”小叔叔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怕我自己要是出事了,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小舅舅摇摇头,他很倔强,“谁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会开飞机,天南海北都能找到你。”也许是看他这么坚决,小叔叔退了一步,软着语气开玩笑,咱俩到底是谁找谁比较多啊,在航校那时候你下了课也总喜欢偷偷飞出去,你知道在天上找人有多难嘛。小舅舅撇撇嘴,低着头轻声说,“你既然知道找一个人那么难,就不要离开。”

 
 

遗书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好说歹说,小舅舅总算愿意写好了交上去。

 
 

从重庆回来之后,小舅舅把自己关在二楼书房,写东西写到很晚。我问他写了什么,他笑着说在写遗书。他说他怕做第二个牺牲的中队长,到时候我和小叔叔连遗书都没得收,可就太遗憾了。

 
 

那个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个固执地不肯写遗书的小舅舅,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以前盼他们飞得高些,看看天上有什么,回来讲给我听。现在只盼着他们早点降落,我已经不想知道天上有什么了。我甚至会和瑞仪嬢嬢抱怨,“这几天晚上飞机声音好吵,我睡不着。”瑞仪嬢嬢说明天带我出去买蜂蜜,晚上睡觉前喝蜂蜜泡的水,就能睡得安稳。

 
 

可是第二天白天下很大的雨,我们都没出门。晚上雨停了,小叔叔去航委会领下个月的任务表,小舅舅在书房检查我的作业,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眷属。开了门才看到是机场的地勤,他说队里有个飞行员在上次任务中受到刺激,方才跑去机场不顾阻拦,开了一架飞机出去。天气不好,他很快和地面失去了联络。小舅舅匆匆忙忙就随他走了,我打电话到航委会告诉小叔叔这件事,小叔叔只安慰我两句,便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回来,瑞仪嬢嬢送我上学。在学校门口我问她小舅舅会没事吗,她说,小叔叔一定会找到小舅舅的,无论他在哪里。

 
 

这句话,我一直记到小叔叔没有办法再去找小舅舅的那一天。

 
 

瑞仪嬢嬢接我放学,到了家门口我说我想去给老龙树烧香。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小舅舅小叔叔都已经回来啦,你去给谁祈福啊。我飞奔进家门,却觉得家里的氛围不同寻常。印象中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其实也算不上吵架,我只听到他们说什么救不救的。瑞仪嬢嬢在一旁炒菜,我趴在厨房的门边,支着耳朵听他们在外厅讲话。

 
 

原来前一天晚上的事惊动了大队长,他和我的小舅舅、小叔叔一起去寻找那个联系不上的飞行员。好不容易才能今日破晓时找到,回程的途中却遇到几架敌机突袭。那个刚被找寻到的飞行员精神还未恢复过来,恍惚中被击中,在无线电里喊了一声救命,机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掉落的方向是一片树林,小舅舅本打算去救他,却听到队长下命令紧急返航。小舅舅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队友,现在又要抛下。他在无线电里又问小叔叔,“真的不救吗?”他习惯听小叔叔的意见,只有小叔叔的话能让他安心。过了一会儿,无线电里传来小叔叔的声音,“阿程,返航。”

 
 

听到这里,我掀开厨房帘子,看到小舅舅猛然转过身,眼圈有一点红,“我从机场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不救他?他掉下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他喊了我一声中队长。”

 
 

小叔叔冷静地望进他的眼睛,他说阿程,我们救不了他,不光救不了他,你也会受伤的。小舅舅突然盯着他问,“那如果是你呢,你不希望我救你吗?”小叔叔愣了一下,随即神情严肃地掰过他的肩膀,“在天上的时候,我不会让你救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所以,哪怕你听到了,也要当没听到。”

 
 

小舅舅喉头动了动,声音低了下去,他说了很长一段话,“你还记不记得死在重庆的中队长,那天,机舱盖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回来之后大队长突然告诉我,他在遗书里面请航委会考虑让我接中队长的职。我突然想知道那天他在机舱里面被火困住出不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向我求救过。”之后小叔叔不论再和他讲什么,他都不搭腔。我放下帘子,替瑞仪嬢嬢把菜端上桌。

 
 

晚饭桌上小舅舅只埋头吃菜,还是不同小叔叔讲话。为了不尴尬,小叔叔让我讲学校里的事,讲到学校里的社团最近都在组织游行演讲的事情,小舅舅担心最近局势乱,终于开口嘱咐我上学路上小心。

 
 

这晚是小舅舅值班,临出门时他站在门口换鞋,直起身来对小叔叔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是我会去救你,一定会。”

 
 

他出门后,我把三天前收到的信拿给小叔叔看,是重庆来的。丁老师夫家的一名长工,托他会写字的女儿写来的,信上说,丁家全家在逃难途中失去了音信,凶多吉少。小叔叔看完信便抓了件外套要出门。他到底心细,也稳妥,临走前跟我讲,“你做完作业,拿到机场来给你小舅舅改。”他知晓我一定会担心他们什么时候和好,以至于一晚睡不着觉。

 
 

晚上的机场比别处冷,我裹着小舅舅从办公室拿来的,不知道哪个飞行员的夹克,厚厚的机油味道冲淡了冷意。小舅舅给我改着作业,小叔叔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他说,“其实中队长很早之前就和我讲过,他觉得你更适合这个职务,就算他没出事,平平安安和我一起回来,他也会请辞的。他说他更喜欢做一个自由的飞行员。”

 
 

“我当然不希望你被愧疚折磨,但是我真的很自私,比起看你愧疚,我更怕你出事。”

 
 

“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你又那么信任我,只好由我帮你分担一点愧疚。是我让你返航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听我的。阿程,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把握如果我们去救他,能把他救回来。大队长比我们都理智,他知道我们救不回来,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做了飞行员之后,我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因为没有把握,做出有可能会让你受伤的决定。”

 
 

最后小叔叔说,“过几天我陪你去空军陵看他。”

 
 

小舅舅把脸埋在我的作业本里,肩膀小幅抽动着,小叔叔把他的肩膀揽过去。他们明明不再讲话了,可我却知道小舅舅已经不生气了,他的情绪来得快,走得更快。我们三人坐在机棚外的草坪上,抬头看月亮,小叔叔给我唱“我望槐花几时开”,他的重庆话还是不标准。

 
 

我想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可以让我多看几眼那天晚上的月亮,多听几遍不标准的“我望槐花几时开”。让我从此记住,我也曾有过庸常而热烈的生活。

 
 

民国三十年的冬天,西安那边突然来一封信,是给瑞仪嬢嬢的,她的儿子就在那边的空军基地做地勤。平时每个月都在固定的一个日子收到信,那个月不知为何迟迟没收到,瑞仪嬢嬢喊我去机场找小舅舅问问,小舅舅不在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散着一摞信,最上头那一封,我永远记得那上面画着一只鸮。空军内部传统,只有报丧的信才会在信封上画一只鸮。这封信上写着母亲瑞仪收。

 
 

瑞仪嬢嬢看完信后抱着我泣不成声,我也跟着她哭,我知道她要离开了。我不仅哭她失去至亲,也哭我们就此分离,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那天晚上小舅舅在外面帮忙收拾行李,小叔叔唱歌哄我睡觉。我问他,瑞仪嬢嬢还会回来吗。他说会的,等仗打完了,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团聚。我没问他,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知道这个问题小叔叔也回答不了。

 
 

第二天小舅舅送瑞仪嬢嬢去车站,离开之前她跟我说,要好好听话。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过了冬天,五大队接到任务前往长沙支援。那次任务很奇怪,一个星期后所有人都回来了,除了小舅舅。我问小叔叔为什么小舅舅没有回来,他不回答。我知道小叔叔不会撒谎。第二天他给航委会写申请,他说他要去找小舅舅,航委会自然没有同意,私自离队是违反军规的。他把我托给附近住着的眷属,独自出门,几天未着家。

 
 

瑞仪嬢嬢离开后,没有人会再陪我等小舅舅和小叔叔回来了。

 
 

冬天下雨,很少连着几天都不停。小叔叔先回来的,他浑身淋透了,却没有带回小舅舅。雨下了两天,小舅舅也是在两天之后回来的,右肩上带着伤。当时小叔叔在机场,尚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在沙发上把飞行夹克脱下来,血腥味还在上面。他告诉我,返航时他和小叔叔各带半队分开从不同路线返回,他那条线路上遇到敌机,当时需要一名队员驾驶尚能抵抗的飞机去吸引敌机,无线电里响起很多人说“我来”的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了,再不做决定,剩下的队友都要死。这些队友里面,有两个刚刚结了婚,还有一个订了婚期,女友是你学校里的老师。我想到了我阿姐。飞行员飞到天上,好像是一瞬间的事,下面等的人,等的却是一辈子。”

 
 

“最后我想到马嘉祺,两个飞行员在一起,互相等的话,就是两辈子。”小舅舅笑着说,“赚到了两辈子,值了。”他在无线电里通知其他队员全部按计划下降低飞,并交代其中一名飞行员和最近的地面尝试取得联系,尽早降落。之后,他在所有队友的反对声中,偏离了预定坐标。

 
 

战机损毁严重,过了居民区后必须迫降。他还记得航校毕业前的每一次实践课,小叔叔和他一起飞,都会要他估算假如飞机损毁迫降,从降落到爆炸之间的时间差。赶在爆炸之前,他逃出了机舱,却遇到敌军。对方是陆军,他是空军,地上的本事到底差了点,他肩膀中枪逃进了一片荒草地。

 
 

“在那片荒草中,我想起你小叔叔的脸,勉强有了点支撑。最后还是在马上走出那片荒地的时候,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等到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救下了。”

 
 

我终于知道了,在那样的情形下,不管做什么决定都是在冒险。他不敢拿别人的命冒险,只好拿自己的。他盯着肩膀上的伤口,从他的眼神中我甚至不知道他还疼不疼。我看不懂他的心事,只能轻轻抱着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告诉他,“没关系,小舅舅回来就好。”我才十二岁,不懂什么叫劫后余生,在我心里,只希望他和小叔叔永远都能平安降落,哪怕晚一点,只要能降落就好。

 
 

小舅舅先去的医院,医生开的证明上写他肩膀上的伤口溃烂,全力救治,保住了胳膊,但是以后都不能开飞机了。我打电话到机场告诉小叔叔,说小舅舅回来了。我听到他松了口气,忍着眼泪又说,我们在医院,小叔叔你快过来。

 
 

病房里,小舅舅换了身白色的衣服,靠在小叔叔肩上,他说,“我没听你的话,抢着当英雄,结果飞机爆炸,我自己也弄成这个样子。”小叔叔摸着他的头发,这是他安慰小舅舅的方式。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告诉小舅舅,其实他自己也不听话,违抗军令偷偷去找小舅舅,自己也背上了处分。

 
 

第五大队开会批评小舅舅,我偷偷趴在会议室窗户外面,看到大队长单独站在一个台子上,握着发言稿。他讲的话好难懂,我只听懂他说“中队长决策失误,后果严重”。可是明明除了小舅舅受伤之外,其他飞行员都好好的。他的伤情证明摆在那里,又有这个重大处分在身上,连我都知道,等待他的,只有伤退这条路了。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小舅舅和小叔叔,还有趴在窗边的我。小叔叔把小舅舅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们并肩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好难过。

 
 

后来,小舅舅再也没有飞上过天空,第五大队出任务的时候,他会陪我一起在地上等小叔叔。我没有问过他心里怎么想的,但我想到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之后再也没能回去,大约就是那种感觉了吧。

 
 

可他好像没有任何怨言,依然像以前一样,和小叔叔开幼稚的玩笑,晚上唱歌哄我睡觉,唱那首“我望槐花几时开”。不再写飞航报告后,他终于又有时间写他的日记了。他允许我看他的日记,有些东西他没有写到日记里,只是讲给我听。

 
 

“飞的时间久了,有时候走在地上,也感觉像在机舱里。怨不得人家说,做一天飞行员,一辈子都是飞行员。”

 
 

“可经历了差点死掉的那一瞬间之后,我偶尔会后怕。睡在家里的床上,安安静静的,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打败我。可是飞到天上往下一看,还是只有硝烟、尸体。我们每次飞出去的飞机,飞回来就会变个样子,有的甚至飞不回来。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那么轻易就被打败。”

 
 

“每次出任务飞到天上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落地。所以那几年里,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他一起飞行。”

 
 

他这一番话,让我意识到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们每走一步都被不知名的东西推着,而那些一路走来的痕迹,是那个时代唯一的纪念品。

 
 

民国三十三年,航委会下了通知,说按照小叔叔的年龄已经可以申请退伍了。通知是直接下到我们家里的,那天是小舅舅到了雅安之后最开心的一天。他到学校接我放学,带我去买菜,做饭的时候把一道青椒炒肉给炒糊了,我笑他,他还理直气壮地讲,“等你小叔叔回来了让他做,本来就是要给他庆祝的嘛。”

 
 

小叔叔从机场回来时已经要开饭了,小舅舅还在兴奋地收拾东西。他说等退伍申请批下来,我们三个人就离开雅安,想办法回重庆。小叔叔情绪不太高的样子,他说先吃饭吧,按住了小舅舅收拾行李的手。饭桌上他也不提退伍的事,小舅舅慢慢明白过来,事情恐怕有变数。果不其然,小叔叔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退伍申请……上面没盖章,我给拿回来了。”

 
 

感觉到小舅舅懵了,小叔叔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过两天飞去河南,我做副队。打完了,再去找你。”

 
 

“哪会有打完的时候?”小舅舅含混地笑了一声。他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我坐他旁边,便想弯下腰替他捡起来,却被他伸手拦了一下。他说小遇之,门边那个柜子中间的抽屉里有香和火柴,你替小舅舅给院子后面的老龙树上根香,好不好。我问道,“求什么呢?”

 
 

“求……”他看了小叔叔一眼,“求我们一路平安。记得,是我们三人,你,我,小叔叔。”

 
 

我给老龙树上完香回来的时候,小叔叔在喝最后一杯酒了。他对小舅舅说,“不能陪你一起走……”仰头喝掉那杯酒,差点呛出了眼泪,他说,“我不后悔。”

 
 

到了此时,我才被告知,第五大队接到新的任务,小叔叔此时已是整个大队的副队长。这次的任务是在小叔叔的家乡,他是主动答应带队去的。航委会重视这次的任务,严格规整,所有已经退伍的飞行员都必须离开基地。然而两年前小舅舅接受处分之后虽然没有再出过任务,大家都默认他已经退伍,但退伍证明一拖再拖,一直没发下来。只是马上又要戒严了,外面还会乱一阵子,因此上面决定让小舅舅先离开雅安,这是绝不能再等下去的了。待小舅舅和我出去之后安顿好住处,再打电话过来告知地址,五大队的后勤会负责把退伍证明寄过去。

 
 

其实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飞行员的命运由天决定,不由自己。而我们的时代,天也决定不了。

 
 

离开雅安是在一个晚上,那天是十五,月亮正圆,是团聚的日子。我恍惚想起了五年前离开重庆那次,那天的月亮没有今天这么圆。原来离开的感觉也会不一样。我回头,在夜色中找寻那棵老龙树,只能看清个大概。我觉得它又要倒了,而且这一次,好像不会再有人把它拉起来了。在它倒下之前,也在我离开前,我最后一次向它祈求,希望小叔叔结束任务就去找我们,不要太久,我想小舅舅也禁不起再一次的失去谁了。

 
 

我上了车就开始哭,问小舅舅,小叔叔会没事吗。他说会的,可他说不出一个理由,只好一直重复着,“会的……会的……”我哭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小舅舅一边拍着我身上的薄毯子哄我睡觉,一边轻声唱,“我望槐花几时开。”

 
 

我知道他本来心里多少是有些生气的,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自言自语,说等到小叔叔回来的时候,要罚他做半个月的鱼汤,才能消掉一半的气。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叔叔。他失踪了。我们一路辗转,本想回重庆,路上被告知学生们占了四川边界,进不去了。最后只得转道昆明,原打算住旅店,可小舅舅的身份证明上依然是空军,这个身份曾经给他带去多少光荣,现在就带来多少麻烦。这样又辗转了一天,我们才得以暂住在小舅舅中学同学的亲戚家里。小舅舅往雅安打电话,打了三次才有人接,接电话的人我认识,是在空军基地做地勤的哥哥。他很像我想象中瑞仪嬢嬢的儿子,因此我常在机场同他玩,听他讲老空军的故事。那天是我第一次恨不得他不要开口。他说中原空战五大队死伤一半,而小叔叔失踪,没有回来。小舅舅只听到这里,他把电话给了我,而我只听到地勤哥哥最后的补充,“但也没有找到残骸。”他还说小叔叔留了些东西,过两天那些东西会和小舅舅的退伍证明一起送到我手上。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看到我二十五岁的小舅舅瞬间老去了,飞行员的意气风发结束在一通电话里。我想不通,瑞仪嬢嬢曾和我说过,无论小舅舅在哪里,小叔叔都会找到他。可为什么这一次,小叔叔自己反而不见了。

 
 

我在曾经作为航校如今已被废弃的那片空地上等地勤哥哥,他亲自过来的,可我什么话都没有同他说。我带回了小舅舅的退伍证明,和小叔叔留下的东西,那里面装着第五大队的合照,还有他留给小舅舅的一封信。飞行员每次出任务都要事先写好遗书,小舅舅也曾和我说,若有一天他出了事,要我把他屋子里面那个装着书的箱子最下面那封信交给小叔叔。我知道他们这两封信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在信封上都画了一只鸮。

 
 

信就在桌子上,小舅舅伸着胳膊僵持在半空,最后他还是垂下手,分不清到底是没有勇气,还是他选择骗自己。他说小叔叔只是失踪,“万一……过几天他突然回来了,那我看了他的遗书,他岂不是还要重新写。”于是他把那封信收了起来,收进他的日记簿里。连带着他飞行员的身份,也一齐被他收进日记里。我们在昆明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民国三十八年,战火比预想中停的晚了几年。兵荒马乱中,其他飞行员都离开了自己的基地,小舅舅的身份因为曾经的处分问题变得微妙起来。离开的人数有限,他被放弃了。他带着我找去雅安,航委会的大楼里已经空了,到处是一叠一叠凌乱的文件,有些长官的勋章甚至在逃离途中掉落在楼梯上,来不及捡。二楼的档案室里留下了整个第五大队所有受过处分的飞行员资料,小舅舅在那里面找到了小叔叔的资料和处分记录。

 
 

他看完后问我,“小遇之,我被撤职的那次任务,在我没回来的那些天里,你小叔叔去了哪?”他以前总是笑着的,很少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我说他去找你了,你走了几天,他就找了几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找到你。

 
 

他在这段没能及时了解的历史中手足无措,因此是我先注意到的,乱糟糟的桌子上,小舅舅的处分通知单上,明显的新鲜笔迹,写着“待重新处理”五个字。

 
 

从其他文件里面小舅舅终于拼凑出真相。原来航委会那边答应了小叔叔,只要他做副队飞去河南支援,就考虑撤销小舅舅处分的事。很多飞行员哥哥都对我说过,退伍之后最想回航校做教官,再不济,总要做个助教。而想要回航校,背着处分是绝对不行的。

 
 

他是他的爱人、战友、亲人,是这世上最紧张他生命,关心他前程的人。

 
 

小舅舅坐在那堆文件里一言不发。自从我们在那个晚上匆匆离开雅安,他就再也没有开怀笑过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情绪上来时容易生气,需要小叔叔劝慰。他变得沉默,沉默得像永远留在我们院子后面的那棵老龙树。

 
 

战争结束了,所有人的苦日子都到头了,可我和小舅舅不一样。我们最好的日子,早就结束在民国三十三年的夏天。现在,我们的苦日子,才要开始了。

 
 

一九五零年的春天,我和小舅舅终于回到了重庆,此时的重庆,已经和十年前不一样了。丁家的当铺和茶庄被公家收走了,还好小舅舅随身带着地契,我们至少有地方住。他突然同我讲,“小遇之,我陪你回家看看吧。”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他说的“家”是指什么。我们在重庆西边那个已经由战乱慢慢恢复过来的村子里,找到了我十二年未曾回过的家。我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平静的下午,我在那个下午离开家后再也没能回来,从此踏上不断告别的人生。

 
 

回到重庆后,我们过了几年平静如水的生活,我在小学教书,等到我教书时才真正懂得了“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是什么意思。小舅舅在一家档案馆里做收发工作,可战时的身份给他带去不小的麻烦,他被人请去谈话,那时小舅舅已经四十七岁,还是档案馆的人担心他的身体,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的。我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小舅舅在写悔过书,写了整整两张纸,签上名字,才算完。签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不小心擦到旁边的字迹,晕开一道浅浅的笔墨,像飞机飞过去时留下的痕迹。最后登记的人问,“你的家人呢?”

 
 

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告诉登记员,“他是我舅舅,除了我,没有其他家人了。”我们早就没有家了,我们的家在天上,在云里,在初夏的重庆,下雨的昆明,和充满轰鸣声的雅安。

 
 

那次谈话过去不久,小舅舅就病了,加上之前肩膀处的枪伤复发,住进了医院。我想留在医院照顾他,毕竟除了我,他再没别的亲人了。可他固执地不需要人照顾。他说他这一生和太多人分开过,早就尝尽了离别的滋味,前半生艰辛,后半生酸楚,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我问他值不值得,短短三年飞行生涯,却换来漫长的伤痛和思念度余生。他说如果他讲得出来值不值得,当初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他在那间医院住了十八年,在医院里没人知道他以前是空军,只有一些看上去比他还要大些岁数的,问过他一把年纪了为什么独身一人。他就笑着说很早就已经成家了,“对方是个飞行员,飞去很远的地方救人了,很快就回来。”

 
 

老了之后他常常忘记很多事,比如中午吃了什么,下午睡一觉起来,就忘记了。也会突然记起一些很久远的回忆,比如他常念叨之前在雅安最喜欢喝的鱼汤,他说在重庆,怎么都喝不到那样好喝的鱼汤了。我每次去看他时,他总让我念他年轻时的日记给他听。他的日记从我们离开重庆奔赴昆明那天,一直记录到了战争结束。他第一次试飞行,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第一次在战斗中见证队友和敌机同归于尽,统统都在日记里面,替他记住他的光辉岁月。还有他第一次的爱情,我说他愿意永远和小叔叔一起飞行,一起降落。我在他日记薄的最后一页,总是看到那封信,从小叔叔失踪后,一直没有被打开的信。

 
 

他甚至还记得“我望槐花几时开”,会问我,小遇之,家里的洋槐开花了吗?他说要酿蜂蜜给我泡水喝,喝了蜂蜜泡的水,晚上睡得安稳,不会被飞机轰鸣声吵醒。

 
 

大多数时间里,他凌晨就醒来,套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坐在桌边看自己的日记。小叔叔曾说他的字坚定又洒脱,应当是哪怕遇到天大的烦扰,都不会放在心上的性格。可他错了,因为我看到小舅舅的日记停留在战争结束那年的冬天,那年我们还在昆明,想各种办法回重庆。可当我们终于可以回重庆时,他却说回家之前想去雅安看一看。我记住了那年冬天又干又冷的雅安,几年后整个西康省被撤销,雅安并入了四川。因此我关于飞行员的记忆,就在那天终结了。他在那天的日记中写,「不知道之后有没有机会再过来,如果你要飞回来,我们换个地方见。」

 
 

我的小舅舅,我很少和别人提起他,可每次我提起,总会说他在等一个人。虽然更多时候,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又等了多久。他少年时喜欢戏剧,在那些剧本中,等待是世间最具浪漫主义的事。小舅舅说他不觉得浪漫,只恐怕自己会一直等下去,这里等不到,就去别的地方等。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晚上,小舅舅突然把小叔叔失踪后留在空军大队的合照和信找了出来。他看着那张合照,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数,最后一个数到小叔叔的名字,他停顿了,而且仿佛要永永远远停顿在那里。

 
 

也是在这时,他终于愿意打开小叔叔留下的那封信。这天是农历十五,很像我们连夜离开雅安的那个晚上,月亮很圆很亮。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念小叔叔留给他的遗书。

 
 

「阿程,假如我们必须走到这一天,由你来看这封信,那我想必定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既如此,我没有什么要交代你的,唯有两个希望,第一,不可以哭,第二,战争结束之前,不要忘了我。除此之外,如果你愿意的话,天南海北,记得找到我。」

 
 

听我念完信,小舅舅长久地看着窗外。最开始他沉默地看月亮,后来看着那轮月亮,他来来回回念叨着,“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好想告诉他不是的,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必须离开。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的这些话在月亮面前显得巧言令色。

 
 

我一直觉得小叔叔还活在世上,虽然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就像我找不到我的家人一样。小舅舅也说,“我会去找他的。以前总是他找我,这次他几十年都不回来,肯定是生我气了,我去找他,他就肯回来了。”他说你小叔叔那个人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找得到他的。

 
 

我再去医院时,发现小舅舅已经走了。医院的护工告诉我,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神志清明,办出院手续时甚至还和护士开玩笑。他说他去找一棵大洋槐,找到的话,他就亲自酿蜂蜜,给医院里的人都送一罐。护工问我,要不要找找丁先生。我告诉他不用了,小舅舅他只是回家了。

 
 

收拾东西时,我发现他只带走两样东西。第五大队的合照,和那封四十年来都不敢拆开的信。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一生了。

 
 

也许,他也回到了那片森林,他和我一样相信小叔叔在那里等他。我的小舅舅和小叔叔,被战争、信仰和责任束缚了一生,我宁愿相信他们后来终于获得了自由。

 
 

后来,我去了那片森林。听负责管理的人说,最近一段时间,总看到一个老人过来,静静地坐在一个孤独的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就是那里。”他说。我往他指的地方望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我好像听到有个年轻却温柔的声音,在唱一首我熟悉的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全文 完

 
 

参考作品:纪录片《冲天》、电视剧《一把青》、书籍《一把青》《巨流河》《中国空军抗战记忆》《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

 
 


一点想说的话:

 
 

关于这个故事,起因是我今年夏天第五次看电视剧《一把青》,又重新把白老的原著拿出来读,依然深受感动。不敢说是致敬白老,哪怕只是为了圆我的一个想要写飞行员的梦,也想好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特殊时代下,个人的选择是如此无奈,我们的两个小朋友却如此勇敢。就像文中阿程说的那样,他说不出来值不值得,因为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离开故乡去奔赴一片属于飞行员的蓝天,嘉祺也一样。在硝烟下言爱或许太残忍,但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战争可以夺去很多东西,但飞行员的爱情是独独属于蓝天的。最后,很荣幸参加这次活动,感谢每一位老师的付出。

 

下一位: @漂浮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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